两个老年人

【喻黄】觅舟记 15

大概是一个众里寻他后发现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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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一刻钟,工作结束后,黄少天走在街道上。

他疲惫不堪,累得眼睛发红,但精神却是紧绷的,毫无困意的。他有些机械地唆使着自己控制一条腿做出弯曲、向前抬、打直、落地的动作,接着再换上另外一条,如此循环往复。

天还没有亮透,街灯也还任劳任怨发着微不足道的光,路上行人少得可怜,零星迎面走来的人也带着渴睡的眼,木楞又安静。恍惚间让人觉着,此刻还醒着的,唯有那些叽叽喳喳从头顶掠过的麻雀了。

看起来,这个和往日几乎没有区别的新一天才刚刚开始,可黄少天的手,却早已在忘川水里搅了搅,从冰冷的河里成功或妄图拉扯了几条被冲刷得零零散散的魂魄。他一早抢救了两条人命——酒精中毒和心肌梗塞。同时,也有一条生命,如同抓不住的月光,云一遮挡,就从他手里消散地干干净净。

他也不是第一次抢救失败,见证生命的消逝了,选择这一行,就得强迫自己习惯。可这一次,当黄少天专心致志地做着心肺复苏,而动态心电机持续发出绵长的长音不肯改变时,他恍惚间觉着躺着的这个躯壳,就是自己魂牵梦舍但却不小心忘记的人。

这样的假设,一瞬间,带来了铺天盖地的恐惧,连张佳乐向家属宣告抢救失败时,他还如同静止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忘川的水真是冰冷,冷得手都快要断掉了。他的情绪保持着一种超乎寻常的安静,就像暴风雨前风的短暂停歇。他浑然不知自己的反常,他是保持置身事外观察着自己的,没察觉到自身变得奇怪,可他的安静,却把他的一帮同事兼友人吓坏了。

张佳乐把他推进休息室,动作依旧咋咋呼呼的,但表情居然有些凝重。

“累了吧?还有半小时就交班了,你要不休息一下,有情况我叫你?”他有些急躁地扯了扯自己的马尾,目光放在黄少天的脸上不肯离开。

“我没事。”黄少天突然带着虚弱感地笑了,“就是想起以前的事,没事的。”

他表达了两次“没事”,可说出话来非但没有安慰到友人,反而让对方更加紧张了。

“以前的事!”张佳乐提高了声音,慌慌张张地在黄医生面前来回走了一个圈子,然后他语速飞快地说:“你别多想啊,其实没什么的,干这一行嘛,早晚都会遇到一两次医闹的。”

“嗯?”黄少天突然糊涂了,“什么医闹?”

这让张佳乐酝酿了一肚子的安慰话都堵在了喉咙,说不出口。

“没事没事……”马尾医生最后摆摆手,神情像是刚喝了钡餐,强行把黄少天留在休息室里出去了。

 

心里有事还傻乎乎地跑回家睡觉就不是黄少天了。医院的档案都集中保存在老院区,两个院区分隔不远,黄少天保持着有些吞慢的步速也在二十分钟后到达了档案室。

这几年国家信息化工程发展地迅猛,医院的档案室早就脱离了昏暗霉臭的地下室标配,在新装修好的明亮宽敞小楼里安了家。此时还没有七点,档案室还没有开放,黄少天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积极了。他靠在小楼前的栏杆上,百无聊赖地想是不是该去对面住院大楼找张床凑合着先睡一觉。

日光就在这个时间段里越发变得明亮。棕发青年眯着眼看着初升的太阳,感受着比夜晚更加活跃的空气流动,就觉着像是有件事没有在他的决定下,过早的结束了。如同一条很长的路走到了尽头,他知道完了,寥寥收场了。

他也因此觉着自己失去了什么。是一个人,是一段情,还是灵魂的部分?失去后是该憎恨这个世界,还是继续热爱这个世界?

梨子手机又任劳任怨地震动起来。黄少天伸手在裤包里掏了几次,才成功捞出手机,来电显示是自家欠收拾的堂弟。

“黄少黄少,你是在上班还是睡觉,还是去上班或者去睡觉的路上?”和早起的麻雀一样精神的卢瀚文一开口就甩出了问题并把答案藏在其中,直接把简答题变成选择题。

“你小子是来查岗的吗?”黄少天或许也被感染到了来自祖国花朵的朝气,笑着问他有什么事。

“对于其他人可能没有什么大事,对于我们家可不是,这周末奶奶的生日啊,我妈叫我一定要逮着你回老家吃饭!”

黄少天没有立刻答应,他是思绪一下子落在了“外婆今年多大年纪了”、“自己的确很久很久没有和家里人联系了”这些事上来。

电话那头的卢瀚文不知道自家堂哥在想啥,他紧张兮兮地以为对方并不想答应,在思考拒绝理由。他想起家里人给自己下的死命令,马上开始了劝诱:“别啊堂哥,你可别拒绝我,之前二舅妈背着你去医院确实欠考虑了,但是你看奶奶可想你了,你不回去就太不够意思了啊!”

“嗯?我妈去过我医院?什么时候?还有我没说我不回去啊。”

“噢,那你就是答应了啊,我要上早读课了不和你说了,周五晚上我来你家!”卢瀚文像是害怕对方反悔一样,提取到有用信息后,快速挂断电话。

这小子还会挂我电话了。黄少天捧着手机,再次觉着是时候该好好敲打敲打自家堂弟了。

冷清的档案室门口出现了高跟鞋的清脆声。

黄少天抬头,看见熟识的女郎挑着眉对自己微笑。

“哟,楚科长好久不见,一大早也来这里晒太阳?”

“哪里有你悠闲。”楚云秀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在黄少天面前晃了晃,“我是来补档案的。”

“前两周那件事?你科室的那对姐妹花很是勇敢啊。”黄少天让出部分栏杆给女同事,两人并排着靠着聊天打发时间。

“小姑娘重情义,这么说还得感谢你家郑轩,他的伤还好吗?”

“虽然我也好久没见他了,不过他绝对没事的。”

“是了,你转到急诊了。”楚云秀从包里掏出薄荷女士烟,“要么?”

黄少天会抽烟,但没有天天吞云吐雾的习惯。他自认为自控力不差,不需要尼古丁的焦油刺激肺叶来保持精神集中。而此刻,她望着女郎削葱根般的手指间夹着的小白条,不知不觉就接了过去。

女士烟,杆细,味小,通常混杂着其他精油的味,对于刚刚熬了夜没有吃早饭的黄医生来说冲劲刚刚好。最近一系列的事让黄少天看起来有些憔悴,他眼睛微红,一只手的手肘靠着栏杆,手掌托在耳下,另一只手的掌心向上,食指和中指随意夹着烟,烟头指向地面,烟线绕过他的指尖,扭扭曲曲向上攀爬。他猛吸了几口,让尼古丁带着薄荷龙脑的味在呼吸道内游走几圈后,侧着头眯着眼,动了动喉结,望着远方,缓缓吐出飘飘渺渺的烟雾来。

烟也不见得是个坏东西。许久没尝历的烟丝让黄少天有些愉悦,他嘴角带笑地回头,就见着楚姑娘眼神带着有些新奇的意味隔着氤氲盯着自己看。

“少天,你不说话懒懒散散抽烟的样子还蛮帅气的。”楚姑娘语气带笑,动作优雅的把烟灰抖进便携式烟灰缸。

“得了吧,你就别埋汰我了,我知道你们嫌弃我话多,只要我安安静静不说话,你们什么话都夸得出来。”

楚云秀捋了捋头发,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

“上次事是怎么一回事啊?”黄少天问道。

“医闹么?还能什么事,才入院的时候哭天抢地地说身体疼不想死,但又没钱做透析,说缓过来一定当牛做马把钱还上。”来自北方的姑娘,说话字正腔圆,再烦心的事从她口中说出来,都带着一股潇洒的味道。“让他做了透析,一个多月后病情稳定,他看到缴费单,就开始四处大骂说医院黑心,躺一下午就几千来块,说这是要逼死人,就找来了一群人来医院闹,于是就有了那天的‘盛况’。”

黄少天知道楚云秀也算是过来人,没有什么好担心的。“都解决了吧?”

“解决了,我今天就是来交这人的档案,拉入黑名单,其他医院也会警醒的。”姑娘说着熄灭了手里的烟,反问道:“你呢?”

“我?”黄少天看着指间快要烧到滤嘴的烟星,“没什么,就是来查一查以前的事。”

“这样啊。”楚医生没有追问,这样反而搞得黄少天有些不适应,他偷看了妹子一眼,发现对方笑着看着自己。

然后,楚医生说道:“少天啊,你知不知道,有一种人,态度温和,但任何事都别想让他屈服。”

黄少天有些不明就里,但他觉着自己听了进去。

“人通常都是以自己为中心的,就像方才说的那个做透析的,反正他的事都是永远美丽高尚的,别人一旦损害他的利益,就立马把对方往最坏的方面想。

“但这种人不一样,他过于温柔体贴,时刻为他人着想,但很容易钻牛角尖,从不考虑这样做后自己将有多难过。”

“所以呢?”猫眼青年轻声问着。

“所以啊,得有人直白明了地告诉他的错误。告诉他这样做是不对的。”

此刻黄少天的脑海里浮现出喻文州的身影。这个人有一种魔力,清瘦的身材和柔和的声音总有这种让人不得不相信他的力量似的。就像海一样。

黄少天低着头想起了那天医疗会议时,在盆栽后面偷听到于锋对喻文州说的话。于锋说,你真的要一个人承担两个人的痛苦吗?

那时喻文州是怎样回复的呢?

他不知道。当时只顾着仓皇地逃离了。

“少天,你不进来吗?”这时黄少天才发现档案室的门已经打开了,楚云秀招呼了他一声就先进去了。

“来了来了。”他嘴里回复着,眼里却死死盯着面前这道门,简直要把门板看穿。他想,之前自己是有那么一条长长的路走到了尽头,但是,尽头并不是死路,那里还有道门。

就是这道门。

这么想着,他神情专注地抬脚跨过了眼前的门,毫不疑迟地走了进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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